麻栗坡的花环
贵兵文苑2025年第7期(总第235期)
麻栗坡的花环
文/施崇伟
抵达麻栗坡那天,暮色正从喀斯特峰林间漫上来。我们的车沿着盘山公路攀援,七都古镇的米线香还萦绕在舌尖,四十年前的枪声却已穿透时空。我和文金、云超,在少年时听着老山前线故事成长的三位友人,而今已是白鬓染霜的老人,专程赶往麻栗坡,去追忆那段渐行渐远的往事,去缅怀那些甘洒热血的英雄。
走过“浩气长存”坊,青松夹道的石级将我们引入陵园。守陵人老张正在擦拭牌坊立柱,见我们驻足仰望,便放下抹布说起往事:“当年烈士下葬时,山里百姓背着竹篓从十里八乡赶来,有人往墓穴里撒红土,有人往棺木上铺野花,都说要让娃娃们睡得暖和些。”话音未落,松涛骤起,仿佛万千英魂在云端列队。
九百五十七块汉白玉碑列阵而立,像永远年轻的士兵方阵。指腹抚过“生于1963年,殁于1984年”的碑文,风里忽然响起遥远的军号声。老文颤抖着手,抚过碑文:“这个战士,与我生于同年。他为国牺牲,他是英雄。”他站在前面向他的同龄战士鞠躬,我和云超随其身后,面对满山松涛,恭敬,注目,凝思,百感交集。
一座墓碑前,摆放的花篮里,朵朵菊花,白得圣洁,黄得纯净。一个姑娘搀扶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,良久站在碑前,默默无语。远远望着他们,猜想着他们与牺牲的战士之间的关系。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,与碑影交织成经纬,编织着生者与逝者共同的年轮。
转过纪念碑,意外发现陵园深处藏着一座老山作战纪念馆。门廊悬着盏煤油灯造型的吊灯,铜质灯罩上弹痕宛然。展柜里,染血的决心书字迹仍鲜红如初:“宁可前进一步死,绝不后退半步生”。玻璃展板前,云超突然红了眼眶——泛黄的战地照片里,十八岁的士兵正对着镜头微笑,钢盔下露出半截绷带,身旁焦土中绽放着一朵淡紫色的老山兰。
最震撼的是环形影像厅。当立体沙盘亮起,我们仿佛瞬间坠入1984年的雨季。炮火在数字模拟的142高地炸开,猫耳洞里的收音机突然传出邓丽君歌声,年轻士兵们就着压缩饼干哼唱的画面,与冲锋号角交替闪现。
下山时暮色已沉,县城在薄雾中显露出温润的轮廓。街角“春城宾馆”的灯箱亮着暖黄的光,柜台后飘来熟悉的重庆音。一问,真是老乡,老家在我们江津的白沙镇。二十多年前,老杨还是个小伙。他和新婚妻子在清明节麻栗坡陵园给牺牲在老山的哥哥扫墓。他们来了就没走,留在麻栗坡,把兄长的长眠之地这座边城变成了第二故乡。
他们在街边租了个小店,开起了面馆。后来,面馆换客栈。今年,购了一幢楼,新开设的“春城宾馆”才开始营业。
在老乡的宾馆住下后,明亮的灯光映照出小城的边关格调。下楼,老杨又亲热的来发香烟。“老乡,哪里有好吃的?走,我们一起去喝一杯!”老杨谢绝了我们的邀请,却细心地给我推荐了一家很有本地特色的牛肉馆。
按老杨手指的方向,循着花椒香拐进深巷,牛肉馆的土灶烧得正旺。铜锅在火光中咕嘟作响,薄荷与香柳的清新裹着肉香撞进鼻腔。老板将黄牛肉片得薄如蝉翼,“当年支前民兵也吃这个”,话音落在沸腾的汤锅里。隔壁桌几个当地人咂着苞谷酒,酒碗里晃动着老山主峰的轮廓。我们蘸着糊辣子吃完整竹筛鲜切肉,烫意从胃里暖到眼角。
子夜的露台盛满星光,老板娘送来蜂蜜腌渍的棠梨花。白瓷罐里泡着几枚弹壳,糖霜在凹痕处结成晶莹的琥珀。远处陵园轮廓隐在夜色中,碑林化作银河落在大地的支流。
第二天早起,准备赶往老山。望向老杨手指的东南方,“那是老山主峰。但今天不开放,你们去了也看不到猫耳洞。”几个人,都遗憾地一声长叹。
和老杨告别,踏上归程,后视镜里,老杨站在宾馆门口挥舞着手臂,用子弹壳和野山桃核串成的风铃在檐下摇晃。公路折来折去,转过一道道弯。突然,我看到山巅碑林反射出朝阳的金光,整座青山在刹那间化作巨大的花环。